醉乡路冷

晚熟--6.


晚熟--6.

 

 

连日的室内戏后,剧组终于将镜头挪到了户外。导演圈定了一处荒郊野外作为今日重头戏的布景。这里天高地阔,泥地土坡,草丛高一排低一排地参差着,不需要太多人为的修整,就已经很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。

 

但外头毕竟比不得室内,外头严寒肆虐,管你穿多着少,体感都是一样的糟糕。演员们几乎人手一个电暖宝,厚实的绒布外层可以隔温储热,哪怕作用有限,也能给人一点心理安慰。

 

茗仔就是这样,每天把自己裹成个粽子,手里再套上一个这个,走到哪儿带到哪儿,人送外号“移动的暖宝宝”。有个道具师傅听说了,连声说可不是嘛,应老师真是个暖男来的,暖男可不就是“暖宝宝”嘛。之所以会被这样夸奖,起因在于茗仔曾经顺手替道具师傅捡起了掉落在地的餐盘,以及随餐盘一起滚落的道具餐。

 

自此,道具师傅变成祥林嫂,只要有空,逢人便替茗仔宣传。

“应老师人好,现在很少有像他这样的人了。”师傅说。

“哦。”接话的是九五后青年铭恩。

 

现时现刻,铭恩跟道具师傅坐在剧组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,头顶是帆布支成的屋顶,脚下是干燥的土地。铭恩端着纸杯咖啡,两只眼睛盯着棚子外头正在发生的事情,两只耳朵跟一张嘴还得抽空出来回应师傅的热情。

 

“应老师没脾气的,从没见他跟谁红过脸。”师傅说。

“嗯。”铭恩说。铭恩看到一身皮衣的威廉推搡着球形身材的茗仔,大概是想要拉着他一起奔跑取暖,威廉笑容灿烂,脚步跳舞似的乱动着,茗仔却不怎么乐意,缩着脖子朝威廉叫嚷着什么。铭恩努力地竖起耳朵,好像听到了“跑你个×,仆街啊你”。

 

可怜的威廉哥。铭恩想,继续瞪直双眼。仅仅几秒钟而已,先还爆粗的茗仔这时晃动着笨重的四肢,跟在威廉的后面挪动了起来。威廉嫌他慢,绕到他后面推他的背,反被他反绕到身后,抬脚就踹,而且是真踹。可怜的威廉哥。铭恩想。顿了顿,补上个词,again。

 

两个人嘻嘻哈哈的声音不断,道具师傅的话音也依旧滔滔不绝,然而铭恩却再没心思听下去。铭恩打个哈欠,摊摊手说师傅,到我的戏了。

 

小棚子里走了铭恩,来了两名小助理,一个瘦瘦的,一个高高的,瘦姑娘手里抱着一件肥厚宽大的羽绒衣。“有时我真羡慕你。”瘦姑娘看着高个妞说,“威廉哥穿那么少,身体还那么好。”

“好个屁。”高个妞说:“恋爱中的人都是不怕冷的傻逼。”

 

夕阳西下,茗仔跟威廉走个照面,威廉身旁跟着铭恩和一匹英俊的大马,茗仔身旁没有人,手里牵着头矮小可爱的驴。

胖导站在他们中间,胖导先问威廉屁股上为什么有鞋印,叫他快拍掉,接着又比手画脚地把他们稍后需要演绎的内容提点了一遍。

 

正式开拍,威廉翻身上马,面无表情地注视前方。叮叮当当一阵响,暖橙色的光线映照在来人的脸。来人手握一条细软的树枝,上头零星点缀着叶片。“佛爷,嘿,佛爷~”来人向他挥手,一副盲人镜遮住了来人本该弯成月牙似的眼。

“嘿佛爷,我在这儿呐~”茗仔挥舞胳膊,笑容美好的像清晨的太阳。

 

这个瞬间,威廉非常不合时宜地出戏了。威廉的脑子里跳出一部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。大约也是这么个场景,也是这么个笑脸,漫天的暖橙色云霞,梳着两个麻花辫的国际章站在庄稼地里,朝着她心爱的男孩子用力挥舞手臂。

 

威廉这样想着,绷紧的眉头立刻就自然而然地柔和起来,耳畔是铭恩的声音,“佛爷,八爷来了”,心底却是他自己的声音:你来了,这很好。很好很好。

 

这场戏一遍就过了,导演相当高兴,众人收拾妥当,火速转战另一处-----矿墓外的一场戏,佛爷中毒昏迷,日本人趁机偷袭。

噼噼啪啪的爆破声响起,小日本将三人包围,副官勇猛,以寡敌众,“八爷,保护佛爷”,副官大声喊着,手中的枪弹无虚发。

 

导演推了个远景,茗仔的红色长衫遮挡住了威廉的黑色皮衣。墨绿色的围巾垂落在了威廉的鼻翼,威廉觉得痒痒,忍不住睁眼,正好对上了茗仔一脸的忧虑。

茗仔的后背朝外,一条胳膊垫在威廉的肩膀下面,另一条胳膊举在半空,替他遮挡飞扬的尘土和足以致命的流弹。镜头几乎捕捉不到威廉,茗仔大半个身体都成了威廉的保护伞。

 

这样的场景威廉只在小时候经历过,那天大雨滂沱,幼稚园下课,五岁的威廉跟阿娘牵手回家,一部大货车蛮横地碾过,道路的积水溅起宛如浪头,弄湿了阿娘整个后背。阿娘望着他笑,他却哭了。在他的生命中,阿娘是他的亲人,是第一个愿意这样保护他的人。

 

那时他搂住阿娘的腰,哭的比雨声还大,现在他把手放在茗仔的腰上,他想让茗仔知道,八爷的心意佛爷都知道,而他对茗仔的心意,他觉得茗仔一定也完全可以感受得到。

 

茗仔的敬业保持到了导演喊“收工”的那一秒,而后唇边的酒窝就再也管不住了。茗仔轻拍威廉那只作怪的手,轻轻地骂了声:“你呀。”威廉的脑袋现时仍然枕在茗仔的胳膊弯里,茗仔的怀抱温暖,威廉只顾笑出一口白牙,已经忘记了这是在戏中还是在真实的世界中。

 

突如其来的一阵颠晃,一串热闹的嬉笑,茗仔的视线顷刻之间颠倒。茗仔闭眼再睁眼,发现威廉的一条胳膊环抱着他的肩,像他刚才做的那样,威廉的另一条胳膊抬起在半空,似乎在遮挡着什么。

前方嬉笑着逃走的那个背影是铭恩。而威廉的发间此刻惊现几片枯黄的枝叶,黏着尘土,还有隔夜的冰霜。“死仔!”威廉讲着粗口,用力摇晃脑袋。

 

“别动。”茗仔小声说着,伸出手,轻轻地拂过威廉的发间。一片,两片,威廉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茗仔替他摘完,茗仔此刻倚靠在他的怀里,厚重的镜片里映出他那双认真明亮的眼睛。威廉深爱它们。

很快,叶子全都没了,威廉的发型帅气依旧,威廉高兴地搂住茗仔,茗仔眨了眨眼,抚摸着威廉的头发,说“该回去啦”。威廉点头,自己先起身,然后把胳膊递给茗仔。

 

两个人肩并肩,慢吞吞地行走在黄昏中的荒郊野外。不时有单个的工作人员从他们身边经过,或手提,或肩扛着道具,步履匆忙。威廉看到了他那匹高大而英俊的马,正跟在一位工作人员的后头,悠哉哉的模样像极了享受晚年生活的老人。

 

“应老师,应老师!”忽然听到有人喊。

茗仔跟威廉同时转头,一个中年男人跑了上来,茗仔认识他,因为茗仔曾经对着他手里的道具餐咽口水。

“威廉哥也在啊,正好~”道具师傅嘿嘿笑着说,“小毛驴还在那边拴着呢,我这会忙不过来,麻烦您二位替我把它送回去吧~谢谢啦~”

 

说完就没影了。看来是真忙。茗仔无奈地看一眼威廉,威廉很淡定地表示“帮人一忙胜造七级浮屠啊”。茗仔懒得纠正威廉的用词,两个人迅速地行动起来,在一棵古树旁找到了耷拉着脑袋的小毛驴。

 

威廉解下绳子,拍了拍小毛驴的头,小东西立马就精神了,拿很大很亮的眼睛盯着威廉看。

威廉突然想到了什么,停了停,对茗仔说:“你坐上去。”

“啊?”茗仔瞪大了眼睛。

“反正要牵着走啊,”威廉笑嘻嘻地说,“牵一个也是牵,那就两个一起牵啊。”

听着没什么不对,但茗仔还是觉得有点担心:“它这么小,会不会被我坐扁啊??”

 

威廉低笑不语,拍着驴背示意茗仔快一点。茗仔懒得跟个心血来潮的人讲道理,他原地跨跳了一下,顺利地骑上了小毛驴。

 

“坐稳了咩?”茗仔听到威廉问。

“嗯。”茗仔无可奈何地叹口气。

 

叮呤当啷的悦耳声响一路挥洒,小毛驴慢吞吞地朝前抬腿,威廉后脑勺上的头发一晃一晃。

绳子紧握在威廉的手里,威廉的步履轻松,后背挺直而坚强。

 

他似乎在哼着什么,茗仔听到轻轻柔柔的音乐从威廉的方向传过来,像是要替小毛驴的铃铛声伴奏似的。茗仔越听越觉得心情好,于是也加入进去。

 

“我有一头小毛驴,我从来也不骑呀~”

 

茗仔注视着威廉的后背,微笑着放声歌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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