醉乡路冷

晚熟--番外6.



晚熟--

番外6.<很久以来>

 

 

在四十二岁这年,威廉获得了人生中第一樽金像奖。获奖电影叫做《苦乐人生》,讲述香港一户普通市民几代人的生活变迁,威廉饰演男主角,年龄跨度很大,由少年至耄耋。评委会对威廉的评价是“于平淡中演绎俗世情深,眼神及动作皆令人回味无穷”。

 

从嘉宾手中接过小金人后,照例,是获奖艺人接受司仪的简短访问。厚唇圆脸的小个子司仪先是恭喜威廉获得最佳男主角,接着就是询问他有没有什么获奖感言。威廉微笑,说:“感谢制片方,感谢导演与剧组的所有同仁。”

 

“仲有呢?”司仪追问,“有冇特别想感谢的人?”

“有啊。”威廉一本正经地说,“要多谢我阿妈,把我生的这样帅,还要多谢我自己,能够这样热爱演戏。”

 

台下发出一阵整齐的轻笑。司仪也哈哈笑,揽住他肩膀说“威廉哥你还是这样爱讲笑”。

威廉这时却收敛了调闹的表情,他从司仪手中取过话筒,静默了几秒钟。

“其实,是有一个人,是我想要特别感谢的。”他注视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。

 

现场顿时无声。巨大的电子屏幕中给出了威廉的面部特写。威廉的表情很平和,有一种特属于中年男子的稳重与从容。

“呢个人系边个呢,”威廉握紧话筒。

 

一旁,圆脸的司仪露出了会心的微笑,朝着台下做了一个手势。人群也会意,零星地有声音响起,很温柔,此起彼伏地告诉着同一个名字:应先生。

“你哋好劲嘅喔。”威廉一口白牙闪亮。“是咯。”他说,“可不就是应先生咯。”

 

此时的社会,早已不同于十多年前的顽固保守,威廉与茗仔的关系,算是圈内半公开的秘密。只不过当事人从没有发声承认。不承认,亦不否认。年年家庭聚会,威廉都会带着茗仔一起,威廉的侄子侄女都管茗仔叫uncle,威廉的小侄女最爱黏着茗仔,喊他hanson阿哥,并当着威廉的面扬言将来一定要嫁给他。“好可惜,你已经没机会了。”威廉这样回答,顺手搂住茗仔的肩膀。

 

“想感谢应先生什么呢?”司仪笑着问威廉。

威廉思考了一下,认真地回答:“感谢应先生,从不嫌弃我煮的东西难吃,感谢你,这么多年都愿意对住同一个人。”

 

台下响起温柔的鼓掌,司仪搞笑似地揉了揉眼眶,说“你这样深情,弄得我现在好想我老婆啊”。“没事,”威廉拍拍他:“她是拍戏嘛,应该好快就能返来啦。”

“那hanson几时能返来啊?”司仪问。两人似乎忘记了这是在直播,俨然闲话家常。

“我唔知啊。”威廉说,“我稍后有假期,我会去找他的。”

说到这里,威廉露出紧张的神情,伸出食指贴住嘴唇:“嘘。”他示意观众:“你哋千万唔好话俾佢知啊,我想俾佢个surprise啊~!”

人群中爆发出欢快的笑声。威廉伸出手,再次接受司仪祝贺的拥抱。

 

翌日一早,威廉便动身了。目的地是距离香港万里之遥的大漠。茗仔正在那里拍一部古装片。

两人视频聊天时茗仔说过:想当年,我还是小鲜肉陆庄主,而如今,我却成了老腊肉乔帮主,唉,岁月可真是把杀猪刀。

 

“没关系。”威廉看着一脸胡子拉碴的茗仔,对他说:“不要管他什么刀,我知道,你是更愿意演乔帮主的。”

犀利哥附体的茗仔一听就笑了,捋着胡须冲威廉摇头晃脑,“听说你入围小金人啦,恭喜你啦,拿奖以后一定要请我吃饭!”

“拿不到也一样会请你的。”威廉说,“就我跟你两个,我们在家里吃,我帮你煮你最爱吃的意粉。”

“我操。”茗仔嚷嚷,“什么我最爱吃啊,是你只会煮这个啊大傻帽!”

“是啊是啊我是傻帽,”威廉笑,“也不知是谁,那个时候搂着我这个傻帽哭的要死要活的呀。”

“呸。”茗仔说。

“那个时候”,说的是两人刚搬进新家,布置好一切之后的某个下午。

 

新家是一间老式公寓房,面积不大,临近两人曾一起待过的那间便民卫生医疗中心。威廉惦记那里的自由与安宁,跟茗仔说将来老了一定要定居在那里,早上,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起买菜,在那儿能买到最新鲜水灵的蔬菜,晚上,两个人再手牵着手一起散步,那儿的天空有最圆最亮的月亮。“你有病啊!”茗仔推打他,“想定居,趁现在呀!”

买房用的是现金,两人各出一半,还捞到了折扣,九八折,地产商还送了一套餐具给他们。

不过茗仔嫌颜色太艳,便压箱底了。

 

从装修到入住,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,这期间,多亏了两位小助理帮忙打点,茗仔非常喜欢这种欧式极简的风格,入住当天像只小雀似的,撒着欢地奔跑着,扯着威廉,将每间房间的每寸角落都踏足一遍。

 

“要能每天都能住在这里就好了。”茗仔算着日子,有点遗憾地告诉威廉,“遇上我们这种主人,这个房子还真有点可怜。”

是有一点吧。威廉想。茗仔忙,自己也忙,共同的假期真的是少得可怜。

“这样吧。”威廉郑重其事地向茗仔宣布,“以后,只要我们有空,就必须一起过来这里,住多住少没关系,但我们必须住在这里,住在一起!”

“好。”茗仔说,“我们住。”

 

那之后,两人陆续地将首都家中的东西运至新家,威廉的照片、唱片,衣裤鞋袜,茗仔的照片,书籍,衣裤鞋袜。两人选出最喜欢的单人照,摆在客厅的茶几上、餐桌上,卧室的床柜上,浴室的洗手台上,两个相架紧挨着,两个人都笑的灿烂。衣裤鞋袜则各自摆放,卧室有两个衣柜,茗仔用靠内侧的那个,威廉用靠门的那个。有时,威廉懒得多走两步,就会抓过茗仔的衣服穿,茗仔有时也穿威廉的,为这事两人还开过一次协商会议,协商的结果是出于环保的考虑,实在没必要占用那么多空间,遂让废品师傅收了一个衣柜走。从此,两人不论内裤外衣,就都是混穿了。

 

渐渐地,像个家了,两个人共同的地方。

那天下午,茗仔觉得墙头太空了,便随手涂了个太阳,让威廉敲敲打打了好一阵才挂到墙上。两人头挨着头欣赏太阳,威廉想起公寓边上的那家甜品小作坊,那里的咖啡和蛋糕都是茗仔最近爱上的。“我们应该庆祝一下。”威廉拿上钱夹,对茗仔说,“等我,我马上就回来。”

 

茗仔点头,听到了房门关闭的声音。茗仔取出书本开始阅读,读了大概一刻钟,发现房门那边没有动静。这很不对,因为那家作坊离公寓太近了,爬也该爬到了。茗仔锁好房门,跑到外头,茗仔一眼就看到黑色连帽衫的威廉了,咖啡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,威廉正坐在地上,蛋糕碎裂在他的四周。在他边上站着两个人,还有一部破破烂烂的面包车横在他们中央。

 

这片地区居民稀少,围观的也没几个,茗仔从威廉跟那两个人的神情中,大概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。茗仔捂住胸口,慢吞吞地走过去,威廉看到了他,朝他露出一个笑容。威廉的牛仔裤破了,膝盖正淌着血。茗仔蹲到地上,皱着眉头看着威廉。

 

“对不起对不起,”那两个人连声地抱歉,“是我们没留神,没看到你,对不起啊大哥,你去医院看看吧,我们出钱,我们不会逃的。”

 

威廉想说些什么,咧了咧嘴只发出极短的抽气声。停了一会,终于能说话了。

“算了,你们也不是故意的。”威廉摆摆手。

那两个司机如获大赦,留下手机号并再三表示“有事找我们我们愿意出钱”后,便将车驶离了。

 

在茗仔的搀扶下,威廉去卫生所进行了简单的包扎,医生说皮外伤没有大碍,让威廉下次当心点。说完,又想到什么似的补问了一句:“你倒地时头有没有着地?”

威廉呆了好几秒才回答:“好像有。”

医生立刻过来查看,拨弄着他的头发又问:“觉得痛吗?”

“不痛。”威廉说,威廉偷眼瞥了瞥一旁的茗仔,茗仔面无表情,嘴唇绷得很紧。

“今晚别走了。你去拍个片子。”医生说,“我给你找个床位。”

“为什么???”威廉更呆了。

医生叹气,看傻叉似的告诉他:“假如你觉得痛,那问题可能还不大,但你不觉得痛,那,问题没准有点大。”

 

这一待,就是两个晚上。威廉当时刚好有个商演临近,那几天,经纪人连续来了十几个电话,全是茗仔帮他接的。茗仔说了点什么威廉听得不太清楚,从头天晚上起威廉就感觉到强烈的耳鸣与恶心。第二天晚上,耳鸣与恶心都消失了,但腹痛难忍。直到第三天早上,医生轻描淡写地对他说“没事了,你可以走了”。“我肚子痛啊。”威廉对医生说,同时也是对茗仔说。不知道为什么,茗仔这两天一直都是绷着脸,连话也很少跟他说。

 

“噢。”医生回答,“回去吃点东西,就不痛了。”

威廉这才恍然大悟,从头天中午直至医生回答他,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。

威廉抓住茗仔伸向他的胳膊,向医生道谢并道别,然后一瘸一拐地离开。

 

两人慢慢地行走着,天空晴朗,路上稀人,威廉觉得心情很好,牵起茗仔的手握在掌心。茗仔的手有点凉。现在不是冬天,威廉看一眼茗仔,茗仔的脸色略好于前两天。

途经那家甜品作坊时,威廉忘记了膝盖上还包着纱布,威廉跳了起来,兴奋地叫嚷:“终于能吃到了,你等我一下啊!”

 

手心瞬间空了。威廉转头,看到茗仔蹲到了地上。茗仔的样子有点怪,一只手捂在胸口。

“别买了。我不吃。”茗仔低声说着。

威廉无法追问你为什么不吃,因为茗仔哭了。茗仔双眼通红,扭过头避开他的注视。

“我永远也不会再吃这个。”茗仔盯着某个点,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。泪水顺着面颊向下滑落,很快就弄湿了他整张脸。威廉去拥抱他,他就更为用力地拥抱威廉,威廉的衣服被弄出了连片的褶皱,褶皱全都让泪水打湿了。

 

这是威廉生命中最为潮湿的记忆。那之后许多年,威廉都绝口不提咖啡或甜点。

威廉觉得,即使再过无数年,这个记忆也不会消失的,它会贯穿自己的思想,湿润自己全部的生命。

 

威廉的双眼在飞机着陆的那一霎睁开了。

威廉听到空乘人员用温和而礼貌的嗓音提醒他:先生,请解下安全带。

“谢谢。”他说,伸出手,将镜架朝鼻梁上托了托。

 

威廉现在一直戴眼镜了,这个比隐形眼镜要好太多,他再也不会因为角膜发炎而难受了。

他不用再定期去医院带回五颜六色的药水。有时候,懂得放下,便能发现更好的世界。

有位国际知名导演,于某次圈内人士聚会时相中了戴着呆板大镜框的威廉。“总以为你是潮人来的,想不到戴着眼镜的样子很有味道,好似年轻时的阿梁。”导演如是说。

 

《苦乐人生》就是从那时开始酝酿的。

历时五年。没有恢宏的电脑特效,没有跌宕冲突的情节纠葛,极为简单的故事:一个农村少年,向往天那边的世界,搭上渔船,偷偷来到那片土地,彷徨,迷惘,寻找,跌倒,失落,发奋,自强,终于在那片土地上扎根,有了妻子,有了孩子,孩子再有了孩子,一代一代,不是那么富有,也不是那么聪明,但是他们认真地生活着,尽己所能地过着每一天。

 

剧本一出来,茗仔就被结尾所打动。“太美了。”茗仔指着那句句子对威廉说,“太阳落山,平静的海面倒映着温暖的光芒,垂垂老矣的阿陈身边,是他同样年迈的妻子,他们的孩子,他们的孙子孙女,所有的家庭成员,无一不在。阿陈眺望远方,他知道,这就是他来到这里的意义了。”

 

“可这个或许赚不到什么钱。”威廉笑着说,“年轻人并不喜欢这样的故事。”

“可你喜欢呀。”茗仔说,“我知道,你一定喜欢。”

“是的。”威廉说,“我很喜欢。”

 

几个月之前,他们的大金毛离开了这个世界。他们将大金毛埋葬在它出生的地方。并为它做了一块小小的墓碑,那上面贴着它还是小金毛时的照片,吐着舌头,非常可爱。大金毛留下了三个孩子和许多个孙女孙子,小犬们被茗仔的爹娘以及威廉的亲戚收养了,而那三个孩子,按照人类的年龄换算,也都属于老人了。与大金毛长得最像的那一只,茗仔留下来养在了身边,其他的两只,一只被茗仔从前的小助理收养了,另一只送给了萌薛。

 

茗仔的小助理已经嫁做人妇,茗仔与威廉出席了婚礼,茗仔还当了主婚人。交换戒指的时刻,小助理哭的稀里哗啦。新娘捧花让威廉的小助理接到了,现时,她却仍是孑然一身,追求者不少,但她只一心一意地替威廉工作,她现在也是茗仔的助理了,她每天都是面带笑容。

 

今日出发前,威廉收到了茗仔老爸的报喜短信。

一窝可爱的小奶狗蜷缩在大金毛的孙女身边,软软小小的,活似大金毛还是小金毛的时候。生命是多么奇妙而美好啊。威廉想。

 

半天的飞机,再加半天的车程,生活就是这样有条不紊。威廉于日落前抵达了茗仔所在的摄制组。大漠戈壁,不时有风掠过,卷起沙尘。这里好像与世隔绝,威廉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。然而,当看到一身粗布大氅的茗仔朝他跑过来时,威廉却又觉得,这里其实是个世外桃源吧。

 

茗仔披头散发,胡子拉碴,肩上扛一把大刀,冲威廉笑出雪白的虎牙。酒窝也一如平常。

威廉盯着他,有点无奈,“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胖一点呢”,威廉轻声地说着,拉了拉他的衣服。

 

有灰尘抖落下来,威廉喉口瞬间发痒,用力地咳嗽起来。“你啊,你啊,叫你不要来的啊。”茗仔赶紧拍他后背,一边拍一边骂他:“现在尝到味道了吧,谁让你不听话!”

 

太阳下山了,光芒温柔地笼罩在茗仔的身上,茗仔的影子被光芒拉得瘦长,威廉伸脚去踩,被茗仔发现了,茗仔回奉一脚,两个中年男人此刻像小孩一样蹦跳着,两条瘦长的影子交叠着。笑声飞扬。影子在光芒下重合,威廉拥抱他的男孩,抚摸他下巴的胡茬。

 

“我可能会晚一点。”茗仔小声说,“钥匙在那边那个包里,”茗仔指给威廉看,“你先回招待所吧。”

“我等你。”威廉说,“我就在这里,我哪里也不会去的。”

 

“可这里风沙很大,你会变成骆驼的。”茗仔吃吃笑了起来。这么多年了,这个笑容从来不曾更改。威廉搂住他永远的男孩,轻轻摇头:“我等你,我就在这里等你。”

 

茗仔不再说什么了。茗仔的笑容跟他们最初的相遇一样,都是威廉生命中的奇迹,是他一生中最美妙的珍藏。

“对了,差点忘了恭喜。”茗仔捧住威廉的脸颊,一字一顿地告诉他:“你特么太帅啦!”

“你也很帅。”威廉说,“你是最帅的乔帮主,你一直都是最帅的。”

“嘿嘿。”茗仔低下头,抿着嘴笑了。

 

漫天夕阳陪伴着威廉一同目送着茗仔飞奔而去。威廉环顾四望,处处都有茗仔留下的足印。

从过去到现在,再从现在到未来,无一不在,无一不渗透进威廉的生命。

威廉眺望远方,威廉知道,这就是自己的一切。

 

这就是自己来这里的意义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晚熟--番外6. 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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