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题三则
1.
威廉常常会想，是不是那时奔跑的劳累，导致了茗仔日后的膝盖损伤。如果没有那时的奔跑，茗仔可能也就不需要动膝盖手术了-----快五十的人了，在手术室门口哭的稀里哗啦，还被小孩子嘲笑像小孩子。唉。
威廉的心里不是滋味。威廉考虑了很多关于茗仔术后可能出现的问题。术后的茗仔还无法马上出院，威廉就日夜陪伴，直到茗仔可以出院，回家。在此期间，威廉失去了那个重要的角色，又婉拒了简妮重新为他争取来的机会。整整六个月，威廉没有碰过任何跟工作相关的事情，他与茗仔朝夕相对，看着茗仔的步伐一天天正常起来，他不用再像早先那样，茗仔每抬一下腿，他就提心吊胆，拿胳膊围拢着茗仔的肩膀，牢牢地贴在他背上，对他说你慢一点，不要怕，我就在你边上。
事实上，茗仔自从回到家，就再没有表现出半点担心或是害怕。茗仔跟大多数中国人一样，恋家，把家当成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。茗仔热衷收拾屋子，角角落落都一尘不染，术后，体力跟心力都跟不上，就只好先将就着。术后第一个月，茗仔无法久站，当威廉在厨房为他们两人准备三餐，而茗仔又不愿意独自待着，这时，茗仔就搬个小板凳坐下，近距离地注视威廉，有时，茗仔会起身，替威廉系好围裙，顺带拍打他的屁股，有时，也会拿起抹布，擦净威廉不当心洒落的面包屑，或者泼溅的汤汁。有时，威廉会回应他一个笑容，有时，威廉会小声跟他抱怨，嫌他洁癖，让他乖乖坐着等开饭。
到了第二个月的月末，茗仔基本恢复到了从前的步速，可以短时间的站立，膝盖也能够正常的弯曲。每天晚饭后，茗仔借助威廉的搀扶下楼，两人先去底楼的老先生那里看望，跟老先生唠嗑两句，随后就是两个人的散步时间了。沿着长长的石子路，朝着小区门口行走，从不出小区，两人习惯在小区花园停留，这片花园幽静，空气清新，绿草坪上装着两台摇摇，一台是羊形，一台是狼形，放的音乐是排箫版的“回家”，无需投币也能玩。
茗仔与威廉面对面坐上去，和着旋律嘴里轻哼，手指在羊头或狼头上敲击。当音乐结束，威廉先站起来，天色此刻昏暗，路灯的光线吸引着小小的飞虫盘旋，威廉在不甚明亮的视野中定焦于茗仔，掌心向上，将手递给他，然后再握住他递上来的。两个人一起回家。
茗仔的脸颊日渐圆润，到第六个月，威廉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汤圆。某天早上，威廉煮了两包芝麻馅的汤圆作为两人的早餐，顺带庆祝另一只汤圆恢复健康-----茗仔又能活蹦乱跳了，这很好。茗仔嘴里吹着口哨，一吃完饭就开始了跑圈，一圈又一圈，家里所有的房间都让他踏遍。威廉安静不语，胳膊环在胸前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老男孩，觉得他真像是一个返老还童的熊孩子。当他跑累了，朝自己扑过来的时候，威廉接住了他，两个人相视而笑，威廉想亲他，他的目光却转移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。
“啊呀！”他叫嚷，拽住了威廉的胳膊，伸手指向天花板。
威廉看到了一片浅浅的蜘蛛网。威廉在心中苦笑，完了，威廉自觉主动地转身，找来报纸并将它们制作成两顶简易的工人帽。一顶戴在自己头上，另一顶戴到茗仔的头上。
“还有梯子扫帚跟拖把。”茗仔认真地吩咐他：“快去拿。”
2.
又一个半年过去了，四十八岁的茗仔重新回到了教学岗位。这是与威廉商量一致的结果。
几天前，戏剧学院的领导来探望茗仔，带来了许多慰问品，还带来了对他的器重与善意。
领导们转达了学生们对于他的惦念，希望茗仔在不影响健康的前提下，继续担任表演课的客座讲师。
“你愿意我继续当应老师吗？”茗仔这样问威廉。
“你自己愿意吗？”威廉以问代答。
这个圈子浮华，威廉知道，茗仔至爱的不是演戏所带来的名利，而是投身于不同的角色、体验不同的生活，这种快乐，远胜于名利的诱惑。
茗仔想了一会，告诉威廉：“我愿意。”
“OK。”威廉笑着说，“那就继续吧，应老师。”
此时的威廉，正处于半退休的状态，照顾茗仔的期间，威廉推掉了许多商演的邀约，就像一个背着金子过河的人，财富巨大，同时又沉重，要想安全渡河，就必须深陷淤泥，举步维艰，且随时会有溺亡的危险。可一旦丢掉了，也就等于卸下了危险，整个人都轻松了，安全了。
威廉从不惧怕危险与挑战，威廉在意的是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义，他半生都在为理想打拼，到如今，他什么都有了，名利，地位，回首过去，他能清晰地看见自己所为之拼搏的印记，他以为自己会留恋不舍，却平静的好似在看着别人的经历。名利，地位，那些终归不是他所追寻的意义。茗仔才是。他问自己，没了名利，他能不能活下去，答案是可以。他又问自己，要是没了茗仔呢。答案也是可以。但他可能永远不会再感受到快乐
-----这就是茗仔对于他的意义。
一周三天，茗仔朝九晚五，像一个普通的上班族那样前往戏剧学院。他的课名是“人物性格与角色塑造”，供学生选修。再次回到校园后，茗仔发现自己课上的男生多了一些，再不是清一色的漂亮小姑娘了，当听讲时，这些小姑娘的眼神是专注而沉静的，再不像早先那样望着他含情脉脉了。茗仔认为这是好事，他不希望这些孩子带着某种特定的目的来上他的课。课余，茗仔与他们一起排戏，探讨角色性格与演绎方式，茗仔觉得，他们中的一些人，将来一定会成为演艺界的中流砥柱，不是凭借出位的炒作，而是单纯凭借演技去征服。
威廉赞同茗仔的理想，一周三天，早晨与傍晚，威廉成为了茗仔的司机。傍晚的夕阳非常漂亮，引人遐想。威廉总会提前一点时间等候在学校外面，透过车窗凝视夕阳。这是从前欣赏不到的美景，短暂的一瞥哪里比得上定定心心的观赏呢。这是茗仔为他带来的美景。
当看到茗仔朝他走来，威廉会替他打开车门，威廉迎接的不仅仅是他的爱人，还是一只小喇叭。威廉开车，茗仔就在边上诉说，茗仔语速飞快，向威廉细诉一天所发生的事情。
这天的茗仔似乎格外的高兴，眼角眉梢全都飞扬着笑意。威廉觉得肯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。
“你知道我今天见到谁了吗~？”茗仔欢喜地告诉他，“我见到小佛爷啦~！”
一瞬间，那个长着一对酒窝和一双虎牙的小男孩，从威廉的记忆深处跃动出来，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。“他读戏剧学院了！”威廉露出惊喜的笑容。
“嗯！”茗仔点头，“他正在读研，不过，他看起来跟你一点都不像了哈哈哈。”
“嘿。”威廉笑着说，“管他像不像的，这是缘分来的啊。”
“下次一起吃饭吧。”威廉提议，“你跟他约个时间，说大佛爷想跟他聚一聚。”
“好~！”茗仔欢呼，补充了一句“还有八爷啊”。
“是的，还有八爷~”威廉说。威廉的心情很好，似夕阳一般的美丽。他看一眼茗仔，手上紧抓方向盘。前头还有很长的路在等待，家里还有他预备好的新鲜肉蔬等待下锅。一切都是有条不紊，又那么的美满。
3.
香港的初夏已经有了盛夏的感觉，空气里带着潮湿的热气，还有不知名的花果清香。
茗仔与威廉三天前来到这里，等待参加威廉小侄女的婚礼。新郎是茗仔的同乡，据说长得也跟他有几分相像，都是白白净净，瘦瘦高高的。听小侄女描述，她跟他是在大学里面认识的，英国的一所知名学府，第一眼，就彼此中意了。
婚礼当天，茗仔跟在威廉的后面，两个人来到小侄女的房间，她正披着头纱，双手安放在裙摆之上。“你真美。”威廉发出赞叹，走上前去与她拥抱，亲吻她的脸颊。“谢谢你，uncle william。”她微笑着说。她的视线落在茗仔的身上。“hanson阿哥，”她说。
茗仔立刻上前，像威廉那样的拥抱她，吻了一下她的脸颊。
她垂下双眼，很快又抬起，“可以把hanson阿哥借我一下吗？”她问威廉。
威廉毫不迟疑地摇头。“当然不行。”威廉笑着拒绝。
自己这个uncle可真是一点也没有变。她有点无奈，她想起过往每一次的家庭聚会，每当自己黏着茗仔不放，扬言将来一定要嫁给他的时候，威廉总是会像这样。
对于威廉跟茗仔的关系，她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，她记得很清楚，她那时中学毕业了，那时也是初夏，茗仔来到香港，她知道后立即跑来威廉的家里，屋子极其安静，她从楼下寻觅到楼上，在威廉的卧室里，她看到卫生间的漱口杯里有两把一模一样的牙刷，除了颜色略有差异，她没有看见客房有任何变化，一切的变化都发生在威廉的卧室里：相似的枕头，相似的毛毯，还有悬挂于衣架之上的那两件，相似的外套，相似的拖鞋，相似的眼镜。
她也说不上原因，但她的感觉不是太好，她在院子里找到他俩，他俩背对着她，各自躺在一张长椅上，阳光照在他们身上，威廉把一杯饮料递给茗仔，茗仔发出笑声，接过来以后喝了一大口，然后，威廉就抬起了身体。她看到威廉去亲吻茗仔，跟平时亲吻她是完全不同的方式。这个时候，她才算是真正知道了他们的关系。
她有一点愤怒，有一点伤心，她觉得生活真是荒谬，比威廉演过的那些戏还要荒谬。
她失落了一段时间，在遇见耀华之前，她以为她这辈子再也不会恋爱了。
她与耀华用英语跟普通话交流，耀华对她很好，他们一块儿读书，一块儿旅行，他们还一起去了耀华的家乡。在耀华向她求婚时，她对耀华坦诚了自己曾经那段无果的暗恋，她担心自己对耀华的爱，其实只是出于对过往的留恋。耀华当时就笑了，耀华告诉她，他曾经想过跟中学时的数学老师结婚，当听到那个老师有对象时，他还特地溜到办公室去偷看对方，他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间，并且还诅咒那个对象吃方便面找不到调料包。
听完耀华的回忆之后，她也笑了，她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，然后用力地拥抱耀华。
婚礼开始，在在座亲友的共同见证下，她的父亲将她交给耀华。耀华今天帅呆了，她知道自己今天也很漂亮，这是她这辈子最漂亮的时刻，就像威廉说的那样。
婚礼过后，茗仔与威廉搭乘翌日的航班离开。茗仔恋家，而且后天还有课要上。威廉不愿茗仔辛苦，两人头挨头坐着，威廉小声对他说“要不要借我的肩膀”。
茗仔用行动替代了回答，茗仔把脑袋靠在威廉的肩头，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，而周围也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目光。茗仔回想先前发生的事情，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“你可真小气。”茗仔说，“那个可是你的侄女啊。”
“侄女也不行。”威廉说，“除了我，任何人都不可以。”
威廉眯起眼睛，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，也笑了起来。
“怎么了？？”茗仔好奇地问他。
“哈哈哈，”威廉说，“我觉得小东西的眼光很特别啊~”
“啊？？？”茗仔问，茗仔更好奇了。
“先前的传言有误啊。”威廉止不住笑意，“是谁说耀华同你相似的啊，哈哈哈~”
被威廉这么一说，茗仔也忍不住笑了。是啊，当看到身材肥矮，长相憨厚可爱的新郎官时，茗仔觉得自己当时的感觉一定跟威廉是一模一样的。
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，谁规定高挑美丽的姑娘不能配矮胖憨厚的男士呢？
茗仔想。他们相爱啊。
茗仔想着，调整了一下姿势，让自己的脑袋，得以更加紧密地贴靠在威廉的肩膀。
<无题三则> 完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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