间奏曲Ⅱ
十年后的威廉更甚于十年之前。人物或事件，只要是跟他沾点边，无一例外地可以占据头条。他是娱记们最好的衣食父母，娱记们太爱他。
威廉并不知道自己在娱记们心目中的分量，要是知道的话，他一定会大笑不止。不是嘲笑娱记的夸张，而是惊讶于自己的现状-----他竟然这么厉害了吗！-----若干年前，他还只是个处处碰壁的失意青年，怀揣一份对音乐的执拗，凭借天真的勇气与现实对抗。
现如今，他显然荣升为一座宝藏，专供像A君那样的人群开采挖掘。
-----A君，女性，年龄奔三，任职于某娱乐八卦网站，负责威廉的私生活追踪，至今两年有余。
老实讲，威廉并不是A君欣赏的类型，A君其实对秀波大叔那一类的中年绅士更有兴趣。只可惜主编不肯给她与偶像近距离接触的机会。A君很悲伤。但为了填饱肚子，A君只得深埋起关于中年绅士的一切幻想，转而找来与威廉相关的一切资料进行恶补。越补就越无奈，A君实在看不出这位当红明星与其他明星有什么不一样：天生的好皮相，衣着时尚，嘴角永远挂着笑容，永远彬彬有礼，永远热情周到。在A君看来，这太普通了，A君期待的是与众不同：比如当众爆粗口，殴打小区保安，或是衣冠楚楚地站在路口吃臭豆腐。
A君追踪了威廉两年，拍过无数的照片，写过无数大热的文章，充分体现了其身为一名娱记该有的敬业精神与专业操守。其中，最令A君满意的一张照片出自于半月前，是她尾随威廉在一间茶餐厅拍到的。威廉的边上坐着一名年轻的女性，背影看着挺正点。A君顿时心花怒放，近来“出轨”风盛行，A君极其期盼威廉也能加入其间-----尽管威廉未婚，但“出轨”这玩意是不分单身或已婚的，全凭A君脑细胞的活跃。
A君的热情在定格的镜头前瞬间冷却。A君认出了那名年轻女性的身份。我靠！A君当即怒火冲天，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她配近视镜的那家店。但冷静下来后，A君心想自己的职责不就是化腐朽为神奇么！小助理跟大明星，王子与灰姑娘，虽然老套，不也是个很好的吸睛题材么！
通稿一出，果然又占领头条，A君的成就感却只维持了短短的两个钟头，主编发话了，让她撤下稿子，并向威廉方面公开致歉，不然就等着吃官司吧。A君明白，她又要背黑锅了，以往也是这样，她当替罪羊，事后则得到一笔数额可观的补偿。就像老港片里常有的桥段：你替我坐牢，我给你这辈子也花不完的安家费。
只是这一次，A君有点不太懂，为什么威廉的态度会如此强硬，有别于之前的任何一次。
这难道就是所谓的“兔子急了也会咬人”，A君在内心冷笑，心想该不是真被我言中了吧，他跟他那位外表高冷的小助理，真是存在着某种不可为人知的关系，所以才会这么紧张，怕公之于众后影响到自己的星途。A君想。原来看着与其他男明星没两样的他，还真的就是如此普通，毫无个性，毫无担当。
可能是跟踪的时间太久了，A君竟对自己的跟踪对象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娘看儿，越看越嫌弃的奇特心理。A君觉得这是不对的，A君主动向主编请求别再让她继续这份苦差事了，惨遭拒绝，理由还颇为动听：你敏锐果敢，想象力又一流，你不跟，谁跟。
为了填饱肚子，A君只得再度折腰。A君收拾心情，于某品牌男装的发布会上捕捉到威廉的身影。威廉站在布景板前向娱记们微笑致意，大方地供人拍照，并回答媒体的提问。
“听说你本周末要参加九门剧组的聚会，这是你们一众演员自剧集杀青后的首次聚会吗？”提问的是A君。这是A君第一次面对面与威廉交流。
“是的。”威廉回答。威廉的笑容跟A君想象中的分毫不差。
“听说你们拍戏时感情都非常好。”A君说，“请问你最期待见到谁呢？”
“最期待啊，”威廉重复着A君的问话，A君知道他是在斟酌这个问题该怎样回答，才能做到不被抓住任何把柄。
“大概是伙食师傅吧。”威廉的思考有了结果。威廉大笑着说，“因为他煮的东西都超好吃，他为我们做好后勤保障，才让我们这些演员能全力投入到拍戏中啊！”
这个回答可以说是滴水不漏，但A君并不甘心。“你就不想丽颖吗，她可是你的老婆啊。”
A君说。“是戏里的‘老婆’，”威廉立刻纠正A君。
“有没有可能在现实里发展一下呢？”这个不是A君问的，这是另一个娱记插嘴的。A君狠狠地瞪了这位同行一眼，心里怒骂傻逼，抢什么生意！
威廉没有立即作答，他沉默着皱起了眉头，嘴唇也绷成了一条直线。A君看到威廉将一只手背向了身后，另一只手藏在西装裤袋之中，不知为什么，A君感觉到了乌云压顶，即将暴雨倾盆。
“没有。”将近三十秒的沉默过后，威廉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两个字。
“真的没有吗？”那个傻逼又插嘴了。
这一次，威廉迅速地作出了回应。四个字：“绝对没有”。
A君惊奇不已。
A君以为他会像他以往所常做的那样，嬉皮笑脸地说一堆打太极的话。
A君曾看过他跟丽颖的综艺节目，三年多前了，那个时候，他们两个看起来关系还挺不错的。究竟这几年发生了什么，会让他这样坚决地否认跟她的发展可能。A君疑惑地想，要么是他们真的不是一对，要么，就是他们是仇人。
这两个答案，A君更倾向于前者。这恐怕是第一次，也是最后一次，A君对自己说。就在威廉面无表情的那一刻，A君忽然觉得他变的有个性了，他忽然就不那么普通了。
周末如期而至，A君也照旧敬业。九门聚餐会定在剧集拍摄地附近的某间饭店，不大不豪华，跟百姓茶楼差不多的档次。A君觉得投资方实在小气到无以复加。她跟随其他媒体的娱记一同进入到内场：总共就两桌，一桌是幕后工作人员，一桌是导演、演员跟制片方。众人应制片方代表的要求，共同举杯，让娱记们摆拍。在一众程式化的笑脸中，A君搜寻到了威廉，他边上站着的是那个姓应的演员-----A君叫不出应先生的全名，只知道他在剧中演八爷。
拍照结束，娱记们受邀留下吃饭，A君特意抢了个看得清威廉正脸的位置，方便她观察，并及时取得第一手资料。威廉露着牙，一直偏着头跟边上的应先生说话，可能是寒暄着近况，询问有什么好的投资方向，也可能是在对哪位女星评头论足。A君兀自揣测着，男人嘛，金钱跟美女永远是离不开的两大话题。到菜上桌，开始动筷了，威廉却并没有停止聊天的意思，威廉将脑袋朝着应先生的方向，一边咀嚼一边说话，握筷的手时不时地挥舞飞扬。这个时候，A君觉得，哦，或许他们并不是在寒暄，或许他们是关系还不赖的朋友吧。这就奇怪了，A君以为威廉在内地只有阿峰跟kris这两个朋友，什么时候又多出个应先生了。
A君的思想高度集中，保持着观察的姿态。从A君的视角看去，应先生的表情挺快乐的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，A君觉得，要是自己在吃饭时被边上的人不断地唠叨，一定会食不下咽，并且在内心将对方诅咒一千一万遍。就这点而言，应先生还真是个暖男。A君想，可惜这个暖男不红啊，要不然，自己说不定就能跟主编申请，不跟威廉专跟他了。
A君走神之际，错失了盘中最后一只螃蟹，而另一头的威廉，这时大概刚刚嚼完一只蟹脚，细小的壳渣跟浅色的汤汁黏在他的嘴巴边上，看着像个贪吃的幼儿。A君摸出手机，预备捕捉这难得一见的情景，画面中陡然出现了一只手，是应先生，A君清清楚楚地看到，应先生的左手拇指擦过了威廉的嘴唇。
应先生的眼睛弯弯的，好像夜空的月牙，他看着威廉，威廉也看着他，露着一口大白牙。应先生的月牙散发着温暖宜人的光芒，将威廉那口白牙也映照的更可爱了。
噢。A君的眉毛抬起又落下，眼睛瞪大了又恢复原状。噢！她的心里冒出了一个惊叹号，连累着她的手抖了一下。画面糊了。
此行，A君无功而返，被主编臭骂一通之后，她拍着（她并没有的）胸脯向主编保证：下次，就下一次，我肯定能给你挖个猛料出来，保证比×伟那个贱人的还要劲爆。
A君并不是随口应付的，她一直是个行动派。她找来应先生的资料，只用了半个钟头，就记熟了有关应先生的一切。她去应先生的剧组探班，完全不需要任何通报或者任何等待，就跟应先生有了近距离的接触，戴着头套的应先生看起来斯文而贵气，嗓音略哑，A君发现他跟威廉一样，也是动不动就爱笑的，刚说了一句两句就开始笑，但他的反应却不如威廉那样老练，一个问题给他，他需要思考一些时间，而后，才会用他那略显沙哑的嗓音进行回答，语速慢慢悠悠的，像个淡定而内敛的老人。
探过几次班后，A君决定还是重新跟回威廉。比起“普普通通，毫无个性”的威廉，应先生又太过“无欲无求”了，他永远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，微笑着等待着你的下一个问题。
他的样子克制而有礼，冷静而又警惕，仿佛那个瞬间的抬手是A君的错觉，在这个世界上，根本没有能够令他动心的人物或事情。
就在A君作出决定的当天下午，威廉离开了首都，跟随着歌手老韩的队伍，一块儿奔赴贫困山区去了。他们要去看望在那里的留守儿童，并为他们送上学习用品跟礼物。A君可不愿去吃苦，再者说了，同行的队伍里也没有什么值得八卦的明星人物，故而，A君决定暂时搁置紧迫盯人的任务。
A君过了几天不用工作的逍遥日子。逍遥却无聊，连抛弃了很久的央视新闻都被她再度拾起。
这几天的新闻一直在说着贫边风貌的改善问题，她一连听了六天，第六天，她听到个坏消息，说威廉所在的那个山区发生了地震，威廉他们一行人目前暂时失联。
山区小震是常有的事情，地震时一切通讯中断也是很普遍的现象，A君觉得以歌手老韩那样福气的长相，她带的队伍又怎么可能会出事呢。
直觉归直觉，A君仍旧去庙里拜了菩萨，求各路神仙保佑她的衣食父母平安归来。那之后又过了将近一周，A君得到一个小道消息，说威廉他们毫发无伤，即将于明天上午返回首都。由于不想被媒体围堵，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，因而没有对媒体公布确切的返程日期，只通过老韩在社交平台发布“一切平安，不日即返”的留言。
为确保获得第一手资料，A君翌日凌晨就去长途客运站蹲点。天亮后，她身边陆续出现了几张熟面孔，其中就有上次那个傻逼男。几人在寒风中伸长脖子，仿佛望穿秋水盼夫归的小媳妇。客车到站，A君赶忙越过那个傻逼男，飞也似地冲了上去：果然是威廉一行人。老韩第一个下车，威廉是倒数第二个，肩上背着巨大的行囊，头发扁塌着，脸庞跟身上脏兮兮的，精神看着倒还行。
A君并没有问出任何问题的机会，因为有个人的速度比她更快。事实上，A君连那个人是何时到来的都没有丝毫察觉-----那个人是应先生-----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连帽衫，一条松垮的牛仔裤，面色跟天色一样，不甚明亮，有点惨淡的应先生。
“那是谁？”开口提问的是傻逼男。提问的对象是A君。
“不知道。”A君连正眼都不愿给这位仁兄。A君的直觉此刻再度喧嚣，A君觉得接下去一定会发生什么令她感兴趣的事情。A君摸出了她那台像素惊人的拍照手机。
应先生瘦削的后背刚好遮挡了A君的视线，A君只好压低头，往边上挪行几步，当她调整好站姿，抬头的瞬间，就看到应先生的双手拽住了威廉的衣襟，拽的太用力了，骨节都泛起了惨白。噢！A君的心里像上次那样，跳出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。然而，应先生的暴力行径很快就静止了，A君看到威廉用手臂围住了应先生，嘴唇贴住他的头颈，把他整个人搂到了怀里。
包括A君在内的几张熟面孔，全都愣在了原地。“朋友重逢而已，没什么好看的。”老韩轻描淡写地说。她朝A君他们挥了挥手，说：“各位记者朋友，跟我来吧，我请吃早餐。”
饱餐一顿的A君返回公司，打开电脑，找来手机专用的数据线。她觉得自己的职业操守可真不是盖的，眼前这几张照片就是最好的证明。她的衣食父母威廉，与那位戏红人不红的小演员应先生，他们在不甚明亮的天色下拥抱着彼此，好像历经了生离死别的恋人那样，如此专心致志，如此深情缱绻。
A君是个言而有信的人，她曾答应过主编会挖出个更劲爆的东西，会更超×伟那厮的，现如今，诺言可以兑现了。A君在电脑前坐定，面带笑容开始编辑文字。
时钟在墙头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，A君的思路如泉涌，她一会儿想到威廉那时对于丽颖的拒绝，一会儿又想起了应先生那时擦过威廉嘴唇的手，还有他们两人彼此注视时，从他们目光中所散发出来的光芒。早餐之前，A君曾背转身看向他们两人，直至A君再次转身，他们的拥抱都还在持续着，仿佛他们原本就是一体的，谁也无法将他们拆散。
突然之间，A君的动作慢了下来，她苦笑着摇头，心想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，我跟×伟，大家本来就是一路货色，没有最贱，只有更贱更下作。她不断地笑着，手上的动作加快了，也乱了。
后来的那些年，A君调整了工作内容，专门为公司里的年轻骨干们作校对，钱倒也没怎么少，只是不如跟威廉时来的那样快了。
A君于四十岁那年正式退休，带着老公与一对龙凤胎儿女搬回了乡下老家，用积蓄开了个小小的农场，饲养小猪、兔子和小鸭。
A君一直都关注着她曾经的衣食父母。她知道威廉在四十二岁那年获得了金像奖影帝，她全程观看了颁奖典礼，她由衷地为他高兴，她坐在电视前托着腮帮，像个迷恋偶像的小女生那样露出恍惚的笑容。
“爹！爹！娘她又犯花痴了！”龙凤胎嚷嚷着，跟她老公告状。
“不准这样说娘！娘是在追忆她的似水年华！”
她听着她老公教训那对熊孩子，心里满足而幸福。她现在偶尔还是会叫她老公“傻逼”，她知道他永远不会生自己的气。
天命之年时，A君有幸与她曾经的衣食父母重逢。那是个甜品店，A君的老公爱吃里面的蛋挞。每周一天，A君会驾车到城里采购。那天下午，她站在柜台前挑选，余光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，那么多年了，A君一直记得对方，而对方似乎也并没有怎么改变，除了鬓角的斑白跟眼角的纹路，笑容也好，白牙也好，全都是A君记忆深处的样子。
“陈先生。”A君轻唤。
“还是叫我威廉吧。”威廉笑着说。
“你还认得我吗？”A君很惊讶。她一直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。
“当然认得。”威廉说，“那个时候，你就像是我的影子一样。”
A君不知道该接什么了，她低下头，觉得该说声抱歉，踟蹰了一会，却只看着威廉笑了起来。
威廉也看着她笑，说谢谢你。
“谢我？！”她更惊讶了，“为什么？”
“谢谢你当时没有发那些照片。”威廉说。
她明白了，她低下头，轻轻叹了口气：“嗯。”
“其实，就算你那时发了那些照片，也没有关系。”停了停，威廉对她说，“因为那是真的。照片跟感情，全部都是真实的。”
一瞬间，A君的心头感慨万千。透过威廉的眼睛，她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自己，挑灯夜战，强迫自己牢记有关他的一点一滴。这是不可磨灭的记忆，好的坏的，全都是她最真实的自己。
“这里的蛋挞最好吃。”威廉拍拍她，示意她看那个黄色的小东西。
“我知道，我老公最爱吃这个。”她说。
“我家那位也最爱吃这个。”威廉的白牙闪亮了起来，“吃着这个，再配上一杯鸳鸯，就是最好的享受了。”
她点头，表示接受威廉的建议。一盘十二只，威廉把略大个的让给了她，自己买了六只比较小的，她有点不好意思，说“还是交换一下吧”。“没关系。”威廉坏笑着说，“吃小一点的不容易长胖，省的那臭小子每次吃完了都嚷嚷着要减肥。”
A君忍俊不禁。要是她没记错的话，应先生今年也该是五十开外的人了，谁会称呼一名中年男士为臭“小”子呢-----好比她喊自己老公“傻逼”一样。
真有意思。
A君与威廉在店门口道别，转身之前，A君对着威廉，说出了长久以来一直埋藏在心里的话。
“你是我所见过的，最最不普通，最最有个性的人。”她微笑着说。
而威廉大概是没有明白，不，他肯定是不明白的，他歪了歪头，又眯了眯眼，满脸的疑惑。
A君迈着轻松而沉稳的步伐离开。蛋挞的香气从她手中的纸袋中飘溢，她的内心充满期待，她想她的那个“傻逼”待会一定会吃得很欢，她要为他泡上一杯鸳鸯，然后再跟他一起分享这些甜蜜。
她知道这将会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，最最快乐的时刻。
<间奏曲Ⅱ>完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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