醉乡路冷

纪念日


纪念日

 

 

时间是早晨,地点是××戏剧学院。

学院门口拉着一道大红色横幅-----“热烈欢迎李先生莅临指导”。

 

阿峰就是李先生。

 

阿峰今年五十整,拥有三家大规模的餐饮连锁公司。

早年,没什么人会称呼他“先生”,也没有谁会欢迎他“莅临”。他唱歌,演戏,日复一日,做着当红明星应该做的事情。后来,他遇到了他现在的太太,两个人都热爱美食,向往自由自在。然而,一个明星是不被允许自由自在的-----任何事,包括谈恋爱。

阿峰厌倦了偷偷摸摸,阿峰渴望跟他的女孩光明正大地牵手,大声告诉全世界他们相爱。

 

阿峰是在微博公布恋情的。

很简单的一张图片:在两个人共同的小窝里,他的女孩面带笑意,安静地注视一盘番茄炒蛋。

 

自那以后,阿峰的商演邀约逐日锐减。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,他早有心理准备。

某天,他请经纪人跟小助理吃饭,感谢他们这么多年来对他的包容。

小助理骂他神经病,经纪人什么也没说,夹起一只鸡翅到他碗里。他默默地张嘴,吃一口就停下来,拿手背搓揉眼睛。

 

其后数十年,演艺圈再无阿峰这号人物,而商界,则多了一位李老板,与太太一起,自由自在地生活,经营他们热爱的餐饮。

 

接到戏剧学院的演讲邀请时,阿峰刚与太太回国,先前,他们去巴黎考察最新的甜点工艺,全程依靠太太做翻译。太太学法语出身,这么多年了,阿峰却依旧只会“笨猪”跟“热呆木”。

 

阿峰把邀请函给太太看。演讲的题目是“我的心路历程”,副标题:“从演艺明星到商界精英”。太太一看就笑,轻轻摇头,问阿峰你去不去。

“去。”阿峰说。

 

“想老朋友啦?”太太看着他笑。

他点头:“很久不见了,正好趁这个机会聚一聚。”

 

 

 

***

礼堂座无虚席,阿峰站在台上。台下扬起的,无一不是青春的脸庞:生动,朝气,阿峰仿佛看到还是毛头小伙时的自己。阿峰缓缓地回忆。对他而言这不是演讲,而是回忆。

-----那一年,为他打开星途的那部戏。那些人。其中的两个人。

 

演讲结束,阿峰婉拒了学院领导的陪同。难得重返象牙塔,他想独自逛一逛。他走出礼堂,悠闲漫步。不时有学生从他身边经过,有的人会停一停,朝他微笑说声嗨,有的人则对他视而不见,俨然已经忘却刚才在台下听的如痴如醉。

 

这样很好,这让他觉得轻松自在。他跟随一波学生走进食堂,像他们一样在各个窗口辗转。最终,他选择了一碟盖浇饭。浇头是番茄炒蛋-----他太太的最爱。

 

邻座有声传来,两个女生正谈论着什么。他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名姓。出于好奇,他挪了过去。小姑娘们并不介意他这位“商界精英”的加入,照旧说个不停。

阿峰认真地“偷听”,确定她们在说的正是自己很久不见的老朋友-----那两个人。

 

“应老师今天为什么没来啊,他今天有课的呀。”女生甲说。

“你太OUT啦,”女生乙贼笑着说,“他今天请假啦,听说,今天是他跟他家那位相识二十五周年的纪念,估计现在正躲在哪里过二人世界呢吧。”

 

“嘿,要真像你说的,那还真够浪漫的啊。”女生甲说。顿了顿,她露出顽皮的笑容,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。

 

“你笑什么啊,”女生乙惊恐地瞪大眼睛,“你可别告诉我你到现在还对他贼心不死啊!”

“想哪儿去啦你,”女生甲失笑,“我是在想,应老师这个人啊,什么都好,就是严重双标啊”。

 

“你才发现啊,我早就觉得了呀!”女生乙咋呼着,将脑袋凑过去:

“还记得上回吗,有俩货在课上动手动脚的,一下课,他就把人家留下来洗脑,说学习是学习,恋爱是恋爱,一定要注意区别对待。还说什么,咱们中国人是最讲究含蓄美的,有什么感情私下里再抒发,不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拉拉扯扯,影响多不好呀。”

 

“我记得我记得,”女生甲做个鬼脸:“结果没过几天,正上着课呢,他家那位过来找他,只不过往门口一站,他就立马扑过去了!”

 

“什么‘立马’啊,你肯定开小差啊,”女生乙笑着纠正,“他不是立马扑过去的,他是跟他家那位眉来眼去了好几下再过去的,我可是全都看见了嘿嘿。”

 

“其实我也看见了,连他们说了什么我都听见了,”女生甲歪头思索了一下,而后清清嗓,一口气说了一长串:“他问他家那位,‘怎么啦’,他家那位回答说‘没事,就是晾衣服的时候突然想你了’(晾个衣服都能想,我也是醉了),他听了就开始傻笑,一直笑一直笑,然后就伸手捏那位的脸(好像是捏,又好像是摸,或者是边捏边摸???哎呀,随便吧),那位也捏他,捏着捏着俩人居然还抱上了,大庭广众啊我去!说好的含蓄美呢,说好的区别对待呢?!怎么搁他们身上就一点也不考虑影响了呢!?”

 

姑娘们的对话终止在音乐声里。

是阿峰的手机铃音。

阿峰按下通话键,笑着喊声“大师兄”。

 

“我?吃午饭呢。”他说,“嗯,稍后就过来,什么,笑什么?我没笑啊,哈哈哈,真的,真没笑啊。”

 

 

 

***

几个小时的车程,外带几十分钟的问路与搜寻,之后,阿峰终于抵达了老友的住所。

这里太偏僻了,一路过来,没有瞧见一家像样的食肆或购物场所-----沿途除了摆摊卖菜的,就是吆喝着卖水果的,农田与道路交错,小鸡小鸭撒着欢的野跑傻乐,也不怕人。倘若倒退二十年,阿峰是绝对无法理解老友的选择。

不过现在,或许要另当别论了。

 

阿峰摸上三楼,按响门铃。门开,一个大高个冒了出来:圆脸,月牙眼,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。阿峰一瞬恍惚,以为自己看到了增肥版的好兄弟-----威廉。

 

-----“屠苏。”

熟悉的嗓音响起来。

久违了的称呼。只这一声,往事就全部回来。

 

“二师兄。”阿峰眼底发烫,他伸出手,拥抱中年发福的茗仔。

“进去坐吧,桌上有水果跟红茶。”茗仔拍拍他,“我去买菜,马上就回来。”

 

“我也去!”

又一把熟悉的嗓音。

阿峰定睛。威廉随声而来。威廉的身板依旧挺直,瘦削结实,除了发型(变成刺猬头),其余的跟从前几乎一模一样,尽是阿峰记忆里酷炫帅气的样子。

 

阿峰肩头被揽住了。

“你有口福咯,你二师兄厨艺几好的哇。”威廉白牙闪亮,笑嘻嘻地告诉他。

 

说完,威廉重复刚才那句话:“我也去。”

这是对着茗仔说的。茗仔正坐在玄关换鞋-----一双厚底帆布鞋,他的动作迟缓,头也不抬地回答威廉:“你陪屠苏说说话吧,我很快就回来了。”

“屠苏可以看家。”威廉走到茗仔面前,蹲下身。

“我也去。”威廉又说了一遍。

 

接着,威廉就沉默了。

阿峰看到威廉的手覆上茗仔的膝盖。短暂的停留之后,威廉由茗仔的手里接过鞋带,低下头,慢慢地系出一个蝴蝶结。玄关光线不太好,阿峰看不清茗仔的表情。

到另一个蝴蝶结也系好了,茗仔站起来,面朝阿峰露出歉意:

“要麻烦你啦。”

 

门关上了,阿峰打从心底感谢两位老友的信任。

阿峰走到客厅中央,环视四周。

墙上最醒目的位置挂着一幅书法,字体苍劲有力,一个字:家。

 

边上还有幅画。大概是年代久远,纸面略微泛黄,不过仍旧看得出来,那是一个太阳。

 

茶几上飘来清香-----是杯中的红茶。透明果盘里装着切成小块的苹果、香梨,还有蜜橘跟奇异果:米白、金橙与嫩黄,颜色搭配的很好看。阿峰坐进沙发,捞一块尝了尝。味道也很棒。

 

后背的触感软和舒适,阿峰弯曲胳膊,向身后摸索,摸到一对耳朵跟一双绒绒的熊掌。

刚才没有留意,现在,阿峰起立,看到沙发上躺着的大熊玩偶,在它怀里,依偎着一只长耳朵的兔子公仔。

 

拥有童心的人都不容易老吧。阿峰想,自己跟太太也是这样。两人闲暇时常去游乐场,坐坐摩天轮,玩玩旋转木马,人手一个冰淇淋,一直玩到夕阳西下,两人再手牵手回家。

 

阿峰的脑海浮现出一片动人的景象,他沉醉其中,连那两位老友是何时回来的也没有察觉。

“你有没有乖乖看家啊~”

威廉的声音将阿峰拉回当下,他看到威廉怀里抱着一个白胖胖的大萝卜。

茗仔怀里也有一个,茗仔举起萝卜摇晃,笑着对阿峰说“给你做点心吃”。

 

“什么点心啊??”阿峰来了兴趣,想跟进厨房围观,被威廉撵回到沙发上。

阿峰不明白,又不是神功不外传,怎么连看都不让看呢,他郁闷地抓起兔子玩偶,耳朵还没摸着呢,威廉就如风般赶来,左手夺走兔子,右手揽过大熊,“嗖”的一下,跑没影了。

 

“干撒子哟???”阿峰哭笑不得。

懵了几秒钟之后,他来到厨房外面,探头张望。

 

里面很洁净,灶台亮着温暖的火光,油烟机正发出隆隆的声响。茗仔与威廉肩碰肩站立着,两个人都穿着围裙。锅里热着油,茗仔夹起一块圆形的面团放进去,油花嗞嗞响,面团顷刻变得金黄,阿峰嗅到了葱花的香气,很诱人。稍后,金色的点心便出锅了。

 

阿峰吞了吞口水,左脚刚跨出一步,那头,威廉就用右手捞起了点心。啊呜一口。

“太不含蓄了。”阿峰痛苦地摇摇头。

 

“别吃啦,当心不消化。”茗仔的想法大概是跟阿峰一样。他看着油光发亮的餐盘,语气很是无奈:“刚做好的都让你吃光了,唉,你让屠苏吃什么啊。”

 

“他可以吃菜。”威廉笑眯眯地说,“难得今天你肯做,当然要多吃点啦。而且,这个这么迷你,四块才抵萝卜糕的一块,哪里会不消化啊。”

 

“不做的迷你一点,我怕你又拉肚子,害得我半夜没觉睡要陪你上医院啊。”

茗仔的语气一点也不像是抱怨,反倒有些后怕与伤感。

 

“上次是意外来的,以后绝对不会了。”威廉认真地保证,“你别担心,我有分寸,真的,没事的。”

 

威廉从身后拥抱茗仔。从阿峰的角度,刚巧可以看清楚两个人的侧脸,还有两双紧紧交缠的手。威廉闭着眼,将下巴抵在茗仔的肩头。

 

灶火此刻小小的,好像墙上挂的那个太阳,光芒暖暖柔柔。

阿峰看着这一幕,心里纠结到底是该提醒他们关了火再抱呢,还是干脆上去帮他们把火关掉。

 

“真是,太不含蓄了。”他笑了起来。

反正有我呢,他想,让他们抱吧,反正有我在这儿看着。

 

 

 

***尾声

 

阿峰那天晚上还是吃到了金灿灿的点心,尽管威廉从旁注视令他有点头皮发麻,但他还是勇敢地吃完了茗仔端给他的那份。

除了点心,茗仔还做了一桌的菜:四素两荤,外加一个猪蹄莲藕汤。阿峰吃得很尽兴,吃到实在吃不下,他打着饱嗝称赞茗仔,说“二师兄你要不要改行”。

 

茗仔笑起来的样子还是跟多年前一样,露着虎牙,眼睛弯弯的。

威廉也是这样。他看着茗仔,那一口的白牙,那脉脉含情的眼神。

老天总是善待值得善待的人。阿峰想,也许不管再过多少年,历经多少岁月变迁,这两个人也依旧不会有任何的改变。

 

夜深人静的时候,三个人拥抱,告别。威廉独自送阿峰下楼。

走到车子边上,阿峰问威廉:“二师兄的膝盖痊愈了吗?”

“会的。”威廉笑着说。

 

威廉的眼睛在夜色中灼灼发亮。阿峰非常相信。

“这次回国太匆忙,”阿峰说,“下次一定补份大礼给你们,祝你们纪念日快乐。”

 

“没关系。”威廉大度地说,他将双手插进裤袋,笑了笑,告诉阿峰:“其实,今天是纪念日,但也不是纪念日。”

 

“什么意思??”阿峰没听懂。

 

“今天不是我跟他第一次相遇的日期,”威廉笑着解释,“但今天,是他愿意再次帮我做点心的日子,那么,对我来说,今天就是纪念日。”

 

“真搞不懂你们城里人。”阿峰长叹一声,搭住威廉的肩头:“行啦行啦,管它是不是的,反正下次我一定会补份大礼给你们!”

 

阿峰坐到车里,左臂伸出窗户,潇洒地冲威廉挥手。

从后视镜中,阿峰看到了一个更为潇洒的原地背转身。

 

阿峰笑着嗤声。他摸出手机,插上听筒。

“喂,老婆,我现在就回来了。嗯,你放心,我会龟速。”

“嗯,我知道,开车的时候我保证不打。”

“哎老婆你先别挂,我还有句话没说呢。”

“当然重要啦,热呆木啊老婆,热呆木~”

 

这世上有些事需要含蓄,有些事则无需含蓄。

 

说完最后那句,阿峰拔掉听筒,关闭手机。

夜色静谧,他安心地发动车子,向着温暖的灯火而去。

 

 

 

 

<纪念日> 完.

 

LO主注:

*“笨猪”就是“早上好”,“热呆木”就是“我爱你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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